摘要:劣质产品比电商更早下沉到了农村。 在中国,它们就如瀑布,从一二线城市冲刷而下,终于在最无力的阶层聚成一潭死水。 “村淘”这类农村电商的出现,的确给农村带来了新希望,但想改变农村仍然太难了,最起码在那之前,“村淘”要避免被基层的社会生态所改变。
文/江北段郎
上个世纪90年代的某个夏日傍晚,东北一座小镇的杂货铺门口,忽然传来了玻璃被砸碎的声音。
站在门外的是个10岁出头、晒得黝黑的男孩。他看了一眼门口被砸碎的黄桃罐头和门玻璃,转身撒腿就跑。老板娘从店里追出来,站在门口大声叫骂着。
那个小男孩就是我。
那瓶罐头是大约15分钟前,我在这家店买的。等我发现罐头过了保质期、想要退货时,老板娘死活不认账。
要知道这家店铺对面就是工商局,我还算是工商系统的子女,可是连瓶罐头都退不了。一时冲动,我就“替天行道”——用这瓶罐头砸了她家的门。
在砸门之前,我还跟我爸——一位工商局职工说我要下楼去退货,他非但没有帮我,还用略带嘲讽的口吻跟我说:你去吧……
这段经历构成了我对家乡消费环境的基本认知:货都是劣质的、退货会被商家伤害、维权会被监管部门二次伤害,伸张正义要自己“动手”。
如果你是个较真的人,生活在落后城镇几乎每天都要消耗尊严,像日常消费这样的高频活动,你根本躲不掉。
在我小学四年级之前,我不知道面包和奶油原来可以是软的。与我成长的小镇相比,农村的消费环境要更差。劣质产品就如同瀑布,从一二线城市冲刷而下,在最无力的阶层聚成一潭死水。
那些来路不明的火腿肠、品牌可疑的小食品和重新灌装的过期啤酒,在被城市摒弃后,又被倾销给农村的老弱残幼。很多人说农村消费者是“知假买假”,但如果有得选,谁都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,不是么?
商贩吃准了农民头上的四个紧箍咒:一、你没钱;二、你不懂;三、你找不到别的地方卖;四、你也找不到地方说理。
但今年回东北过春节,我察觉到这四个紧箍咒正在被破除,而搅动了这潭死水的就是农村电商。
官官(化名)是我初中同学的媳妇,去年双11她成了农村淘宝(下称“村淘”)的一名“村小二”。
村淘相对独立于淘宝,是专门针对农村市场开设的平台,辅以铺盖广泛的线下门店,这些门店被称为村淘服务站。你可以把服务站理解为有店面的淘宝代购,村小二就是店主,要引导村民在村淘上购物,再从后台获得提成。
但让我很疑惑的是为什么明明有了淘宝,还需要一个农村淘宝?通过跟官官的交谈,我找到了一些线索。
官官的服务站里有一台公用电脑,村里的大姐和婶子常常过来用它网购,但其实她们真正缺的不是电脑,还有信息。
像官官这样上过大学、还会打扮的本村年轻人,在人口流失和相对闭塞的农村是稀缺的,村里人愿意听她的意见。更何况,官官也能给她们更多的消费保障。
“你去淘宝上买东西,不满意得自己去解决,用村淘你有事就来找我。”官官对我说。
另外一个原因是物流。现在淘宝的物流只能送到镇上,村民必须自己去取。即便离镇上最近的村子,打车过去也要花5块钱。而村淘的物流则可以送到村级服务站,这个优势就能把村民吸引到村淘上来。
由于农村人际沟通紧密,消费的带动效应也强,如果发现物美价廉的商品,村小二很快就能组织起全村的团购,这样价格还要更便宜。“好东西谁看不出来?一张罗都跟着买。”官官说。
听到这,我开始对村淘产生了兴趣。在我看来,农村电商最重要的意义并不是释放了消费能力,而是改变了农村的消费环境,从而改变农村的社会关系。
就像前文所说的,人都想自己能过得好一点,只要有的选。现在村民面对传统消费渠道有了更强的议价能力,这意味着农民在日常生活中会过得更加从容,而传统渠道也将不得不作出改变。
话虽如此,现实还要更有趣一些。
村里老杂货店是受到了一些冲击,但依然经营着。不论村民曾在那有过多少不愉快的购物体验,总是得多少照顾熟人社会里的人情,何况那些临时手头要用的东西,现在还是要到杂货店里买。
官官的村淘服务站离老杂货店不远,有的村民想买东西时,会先从侧门进服务站看看有没有现货,有的话就在服务站买,没有的话就再大大方方地去杂货店,好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。
村淘冲击最重的其实是农村的流动市集,那里的商品也是针对农村市场,品类比杂货店丰富,每到一村还颇有节日色彩。东北话里的“赶大集”,意思就是去流动市集上买东西。
在村淘出现之后,只要不是急需的东西,村民基本都能在村淘上买到,赶集的需求明显减少。官官说,集市上的人看她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,矛盾爆发只是时间问题,但她并不担心,因为村淘让她看到的是希望。
“希望”对陷入经济困境的东北来说,显得弥足珍贵。
仅仅让农民在村淘上花钱只是这希望的一部分,更大的希望在于如何让农民挣钱。
与消费品下行销往农村一样,村淘还有将农产品上行销往更广阔市场的功能,但无奈现在这块业务的潜力还没在我老家开发出来。
我在北京和上海生活多年,但网购农产品时还是会遇到一些让人尴尬的疑虑,比如,这家店的五常米真的是五常的吗?那家店的有机蔬菜真的有机吗?
如果村淘能购解决农产品消费上的这个痛点,塑造一个可靠的市场渠道,那就能让农产品实现更大规模的产地零售,农民的收益比现在卖给批发商要高得多。这将为农村地区再次带来经济活力和吸引力,改善农民的生活状态,从而留住人才和年轻人。
村淘这类农村电商的出现,的确给农村带来了新希望,但想改变农村仍然太难了,最起码在那之前,村淘要避免被基层的社会生态所改变。
一,中国是人情社会,乡镇更加如此。一方面,村小二不但要竞聘上岗,还有业绩考核;另一方面,不同的村子,消费能力、交通便利程度各不相同,这些都给“人情”留下了发挥空间。如果不合适的人有机会当上村小二,而合适的人却被分配到收益差的村,村淘的体验会因此变差,甚至让人们失去对村淘的希望。
二、政府扶植政策的稳定性和连续性。村淘都是与各地政府合作,并获得当地的政策、资金和设施的支持,尤其在初期。但招商引资后再“关门打狗”,这在中国并不算新鲜事。体量小的时候还好,如果农产品上行之后村淘创造了更大价值,就会有人闻到寻租的味道。
三、无力不代表正义,农村的农产品未必就好。我听同乡谈起过如何用“药”来让黄瓜长得更快,如何给香瓜打针让它变得更甜,甚至有人告诉过我,某类柿子在地里烂了都没人吃,全卖给了城里人。村淘要在人情、业绩压力和寻租的环境中,应付农民的“智慧”,做到农产品上行不走样,将是个不小的考验。
但不管怎样,有希望总好过没有,变化总好过一成不变。
跟官官聊完后,我就想起了那个砸门的小男孩。如果他当时是生活在一个有电商的时代,也许会遇到一位更和善的老板娘,并在当晚就尝到了没过期的罐头。
那种甜美一定能让他在世界观成型的关键时刻,对这个世界抱有更多的信心。